译者：戴雨润（Yurun Dai），刘文婧（Wenjing Liu）
我的家乡位于印度尼西亚东部的伦巴塔岛。在我的童年时代，家乡附近的河流水量丰沛，两条主要河流终年奔涌。
每天，我们几乎都去河边玩耍，或去找青蛙、虾、鳗鱼和其他食物带回家给家人吃。我的哥哥比我更擅长捕捉。他总是第一个抓到。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哥哥已经收获了许多青蛙和虾，用棕榈叶或香蕉叶把它们包起来。我们喜欢在河边与附近的森林里闲逛，呼吸清新的空气，感受周围潺潺的溪水和鸟鸣。熟能生巧，我们学会了打猎和采集，学会了欣赏自然之美，学会了感激大自然提供的食物。一天下午，我们看见一头野猪躺在河边。哥哥当时大约10岁，他悄悄地，迅速地靠近野猪，抓住猪的腿跳进河里，想把它淹死。猪挣扎了几分钟试图活命，但最终哥哥赢得了这场战斗。那天晚上，我们骄傲地把那头野猪带回家给家人吃。
如今河渠仍在，但遗憾的是，不再有水流经于斯。从人们宣布河流干涸，或称其 “死亡”算起，已有二十年之久。尽管上游仍有水流，但已经不足以满足当地不断增长的人口需求。村落中弥漫着悲伤的情绪。我们童年时玩耍的河流已经变得干涸荒凉。青蛙、虾和鳗鱼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河流沿岸高大的本土树木还有动物也大多没了踪迹。当地人失去了他们的生活和活动中心。在印度尼西亚的其他地方，如众所周知的旅行胜地巴厘岛，一些河流也变得干涸，情况正在演变成一场危机。
在伦巴塔岛，气候变化似乎已经不仅体现在年降雨量的减少上，还体现在季节的变化中——旱季和雨季已然无法预测。降雨量减少了，而且降雨的时间也与以往不同。赫里·库斯万托博士（Hery Kuswanto）及同事于2021年发表的研究表明，这里经历了极端干旱，且未来干旱仍将持续。尽管没有明确提及气候变化是导致干旱的因素，但这项研究可以为进一步研究气候变化，及其对伦巴塔岛和印度尼西亚其他地方降雨量的影响提供依据。当地人大多为旱田耕作的农民，季节的不可预测性使得他们很难计划种植活动。因此，他们不再能够依靠种植农作物作为食物的主要来源。在伦巴塔岛，粮食安全已然成为一个严重问题，导致当地越来越依赖于从印尼其他地方购买的粮食。作为全球最大的大米生产国之一，印尼也在实施额外从印度进口大米的计划，以便在出现厄尔尼诺等紧急情况下储备充足。河流干涸确实是一个严重的全球性问题。
图片：伦巴塔岛的原住民社群. 来源：伊格纳修斯·苏隆·乌阿克（Ignasius Sulong Uak), 2022 年。
原住民的声音
为了听取伦巴塔岛的原住民对河流干涸问题的看法，我在2023年4月下旬与伦巴塔社群的人们进行了线上小组对话，即当地人称为“Tobe tutu”的讲故事方式。共计15人参加了此次在线会议，其中包括7名女性，8名男性。他们的年龄在20至70岁之间，来自不同行业，包括了当地长者、政府官员、活动家、教师及学生。伦巴塔岛是我在2022年进行原住民知识合作性研究的地方。这项尚未发表的研究由墨尔本大学的原住民知识研究院资助，重点关注食物和药用植物方面的原住民知识。
与原住民社群的对话主要有三个目的：
- 提高人们对伦巴塔岛清洁水短缺问题的认识;
- 了解河流干涸的原因和影响；
- 寻求可持续的方法以保护现存的泉水和河流。
参与者对河流干涸和泉水水量减少深表关关心。部分参与者甚至提出了令人忧心的预测，即在未来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伦巴塔岛部分现存的泉水将完全枯竭。
原住民故事讲述的方式（Tobe Tutu）为参与者提供了一个分享当地环境故事的平台，也使他们就所面临的生态危机增进了相互的认识和理解。学者索菲·帕斯科（Sophie Pascoe）及其同事探索了在气候变化的灾难性挑战中当地人的生存和认知的方式。原住民的故事讲述是一种传递如何恢复自然环境知识的有力方式，并能够激发修复先前自然环境的共同意愿（例如，在泉水附近重新种植竹子和培育现在稀有的本地植物）。它还可以帮助维护诸如石栗和腰果等经济作物，并更好地管理农业实践。当参与者互相讲起河流是食物重要来源的故事时，故事讲述所起到的联系过去与未来的作用显而易见。
原因、影响和行动
参与了原住民故事讲述的人们试图了解河流干涸的具体原因。参与者明确表示一系列破坏性的人类活动是主要原因。一位参与者表示：“当前的水危机应该归咎于我们自己。我们没能保护好水源。这是我们最大的生态罪过，下一代也会因此遭殃。”
他们提到了一些传统的农业活动，包括在离泉水过近的地方砍伐森林。这有时会导致野火，尤其是在20世纪70、80年代，每年都会发生。参与者表示，当地村民并未进行定期的重新造林。少数年轻人曾在泉水周围进行了重新造林工作，但也只是临时的。参与者还表示，在20世纪80年代初，山泉源头附近的一个村子被迁移到了山谷里，泉水附近的地方成为了森林保护区。然而，那里却出现了包括建造咖啡和石栗种植园等集约化农业活动，并取山泉水供当地使用。此外，当地政府最近公布了当地咖啡的品牌的新名称。该品牌以村子的名称命名，而原先那里的村民已经迁移到了另一个村落。这表明当地政府正在鼓励将山泉附近的地方开发成咖啡种植园。参与者表示，当地政府似乎缺乏可持续性的政策和承诺以保护泉水和河流。
图片：传统的播种方式. 来源：加布里·韦贾克（Gabriel Wejak)，2022 年
原住民故事小组还讨论了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直在进行的商业伐木，这一做法导致了河流干涸。我记得在20世纪70、80年代，一位来自美国的天主教传教士在当地教区经营木材生意。由于儿童教育和房屋建设急需资金，当地人同意砍伐大树，包括泉水附近的树。
参与者指出了河流干涸的影响。主要问题之一是随着传统种植周期变得越发难以预测，清洁水不再充足，粮食缺乏问题日益严重。与我儿时不同的是，如今村民们都为自给自足而苦苦挣扎。清洁的家庭用水短缺也影响了公共健康和基本卫生。住房、学校、教堂和其他公共设施建设等经济活动和发展也受到波及。
由于村落周围多为石栗树，有人便给它起了个绰号——“石栗村”。许多植物种植在了泉水附近，这可能会导致泉水干涸。各种各样的本土树种被诸如石栗树之类的农作物所取代，这意味着过去每天早晨都能听到的嘹亮鸟叫声，再也不能在每个清晨唤醒村民了。在更深的层次上，某些预示着农业季节变化的鸟鸣，再也听不到了；还有那村子里预示着死亡将至的鸟叫，都再也听不到了。在我儿时，如果有人快死了，在他去世的几天前我们就能通过某种鸟类的叫声知晓。
参与者没有特别提到气候变化和全球变暖。当被问及这些问题时，他们除了要求提供更多信息外，都保持沉默。学者阿里安蒂·伊娜·R·洪（Arianti Ina R. Hung）指出，气候变化是一个全球性问题，但也会造成局部影响。
在探讨了伦巴塔岛水危机的一些影响之后，我们还讨论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参与者们重新感受到了保护现存泉水的动力。他们建议与当地政府部门联系，通过植树造林和强化法律保护泉水和河流，更积极地解决河流干涸的问题。一位参与者指责当地政府无所作为，暗示政府似乎对土地和水资源的传统拥有者缺乏尊重。此外，他表示政府和原住民社群之间需要进行更多对话，讨论如何利用原住民水资源保护的知识和实践经验来最有效地保护这些泉水。
总的来说，正如活动家戴维·坎德拉宁格姆（Dewi Candraningrum）所指出的，印度尼西亚缺乏能够有效解决生态危机的政策。这是因为国家将短期经济发展置于可持续发展之上。印尼的发展战略导致了诸如全球变暖、森林砍伐、物种灭绝以及水资源短缺和污染等生态危机。参与者建议需要更多的信息来教育人们森林和水资源可持续保护的重要性。但是，他们并未解决为了促进森林和水资源保护而减少或完全停止经济活动可能造成的问题。
如果不采取专门针对水资源安全的政策和行动，预计印度尼西亚的国内生产总值将低于该国所规划的2045年目标多达7.3%。考虑到印度尼西亚的大多数河流已经受到严重污染，这一预测令人担忧。随着印尼经济和人口的持续增长，对清洁水的需求也将上升。这是不可避免的。
失去了河流，便失去了原住民身份
原住民正面临着失去其身份认同的风险。在原住民文化中，水通常是神圣的。人们担心仪式中的水元素可能会消失。例如在伦巴塔岛，大家庭的成员们会在葬礼仪式后的第四天一起去附近的河边洗澡，洗衣服和床单。这是一项重要的仪式，标志着原先哀悼期的结束，和日常活动的恢复。当一个被认为使用黑魔法的人想要摒除自己的破坏力时，他们会去河边象征性地放弃它。在印度尼西亚的许多地方，水一直被原住民用于疗愈。在巴厘岛的印度教中，水是神圣的，是活女神的有力象征，也是净化思想和灵魂的象征。生命始于水，也终于水。因此，对于巴厘人来说，水不应该被浪费。水必须公平地、均匀地分配，这一点在他们传统的苏巴克（Subak）灌溉系统[1]中得到了体现。此外，苏巴克代表了三界和谐（Tri Hita karana）——这是巴厘岛原住民的哲学，提倡人、自然和精神领域之间的平衡与和谐。
伦巴塔岛和巴厘岛水资源的枯竭威胁着原住民的生计，但更重要的是，对他们水崇拜的信仰和习俗造成了影响，而水的神圣性与他们的身份有着本质的关联。水与生命密不可分，水资源事关每一个人。因此，提高当地对如何保护水资源的认识是当务之急。
最后，我想再讲一个村子里关于泉水的故事。我的祖先们很难找到水喝。他们有火，但没有水。他们在火上做饭。吃得很好，但是没有水喝。当时正值旱季，没有雨就意味着没有水。他们不知道去哪里找水。一只陪伴他们的猎犬察觉到了人类对水的渴望，于是独自去找泉水。当它找到了后，便跑回我的祖先身边，把他们带到了泉水处。他们饮用泉水，并在新发现的泉水里洗澡。后来，祖先们在泉水附近搭建了帐篷，种植了庄稼。对于我的族人来说，狗是指引我们找到泉水的罗盘，是我们的图腾，是如水那般神圣的动物。原住民在管理水资源、保护泉水和河流的实体与信仰方面应具有重要的发言权。
封面图片：2022年2月22日，在伦巴塔岛的丰收仪式上，原住民女性将香蕉作为供品献给当地的土地守护神。来源：托尼·勒布安（Tony Lebuan）
[1] “苏巴克”灌溉系统，即当地为稻田分配灌溉水源的系统。
English version he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