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东京的女性难民创造安全空间、归属感以及“庇护所” | Melbourne Asia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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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邵之晗、大海Alexander Dalla-Riva、许若寒、查婉晴

难民移民的共同之处是他们都经历过孤独和孤立无援的处境。他们必须应对被迫背井离乡、失去社会关系网以及在收容国缺乏合法权利等问题。归属感和联系不仅是情感慰藉的来源,往往也是生存的先决条件。在支持最弱势群体时,我们会最先考虑解决他们的物质需求。当然,每个人都需要住房和食物,但如果缺乏一定的情感空间,他们往往也无法获得生存所需的非物质资源。

在日本,因为其缺乏已建立的种族社区,现有的难民认定政策有局限性,以及寻求庇护者在寻求认定时要经历漫长而迂回的过程并极度缺乏支持,所以与其他国家相比,日本的情况更加令人绝望。女性难民通常比男性难民面临更多困难。由于多重歧视,女性经常受到收容国(尤其是在全球性别差距排名靠后的国家)以及难民社区内部的歧视。这就意味着,与男性相比,女性在所谓的“归属感等级”中处于较低的位置,这种等级“允许并给予女性一种受限且有限的权利,并且,她们在行使这种权利获取所需资源或机会时,也会受到歧视”。具体而言,女性难民在缺乏工作机会、没有任何家庭共同参与的社交活动以及可能遭受性暴力的情况下,她们的处境可能会更加紧迫,问题也会更多。总之,在日本,女性寻求庇护者获得机构支持和社会联系的机会甚至少于男性寻求庇护者。

我们深入了解了一对非洲移民姐妹的经历,她们努力寻找、融入,有时甚至创建了足以提供支持和稳定的社会联系网。在国家和民间社会的难民支持机构尚不发达、移民社区更倾向于为男性提供需求和愿望的背景下,我们探讨了由学生领导的“上智难民支持小组”(SRSG)所提供的不同寻常的支持。这个小组是一个由学生管理的志愿者团体,总部设在东京上智大学,旨在为日本难民提供归属感或庇护所ibasho,即 “一个让人有家的感觉的地方或社区”

背景

米娜(Mina)和萨沙(Sasha)(化名)因受到警察迫害而分别逃离西非的家园。她们目睹了家人因抗议国家没收他们的土地用于开采石油而遭到逮捕和杀害,并对此提出抗议,之后她们便成了被攻击的目标。米娜和萨沙分别于2016年和2020年出逃,并于2020年在中亚的一个国家团聚。当初,她们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安全定居,但2022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迫使她们再次逃离。2023年2月,她们抵达日本大阪,并迁往东京,随即申请了难民身份。姐妹俩来自一个七口之家,但和许多受到国家迫害的难民一样,所有兄弟姐妹都不得不四散逃亡,姐妹俩至今都无法找到其兄弟姐妹,也不知他们是否安全。

在日本,国家对难民的支持非常有限,这些支持也难以获得。在日本,像大多数没有难民营的国家一样,庇护寻求者被称为“城市难民”,他们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的人际关系稀薄且相当分散。在日本的西非社区规模小、分布散,主要由男性组成,他们为了生存而在不同程度上从事非法劳动。那些体力工作通常不提供给女性,这意味着女性无法进入这样的工作场所从而获得社交、信息和金钱。她们为数不多的朋友大多是男性,米娜解释到,她们“没见过【非洲人】——一名女性【非洲人】。我们的朋友大多是男人,只有几个女性朋友”。

日本每年都向国际组织日本非政府组织的海外活动提供大笔捐款,以支持境外难民,但很少有组织致力于为已在日本的难民提供帮助。由于移民政策还存在局限性,同时难民的申请人数不断增加,从而未被批准的难民人数越来越多,官僚程序越来越倾向于将难民视为“个例”,而不是将其视为想要获得庇护的群体,或者在做出决定之前,将其视为需要支持帮助的人群。这种暂时性的支持是日本于1981年签署的《1951年难民公约》所有签署国的基本要求之一。在他们的案件得到审查之前,对寻求庇护者的大部分照顾工作都外包给了为数不多的难民支持团体。申请通常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得到审查,而在2017年至2022年期间,大约只有1.7%的申请人得到批准。像这对姐妹一样,许多寻求庇护者她们不能返回自己的国家,同时,她们的难民身份也无法获得日本的审批,所以她们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困境。这些组织的工作人员往往会因为难民获得难民身份的机会渺茫,以及难民缺乏可利用的支持资源,而表现得颇为悲观。这种情绪也传达给了寻求庇护者。

难民并不指望获得移民官的怜悯和照顾,但更令人困惑的是,许多难民反映,东京非营利组织和非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对他们的态度很冷漠。即使提供援助时,许多民间社会部门的支持者和志愿者也会与难民保持距离,尽量避免与难民直接接触,而这些难民反而是他们所需要援助的对象。也许,相比于那些自愿移民去收容国的移民群体,难民的选择非常有限。因此,难民在人生地不熟的收容国中需要加强连接、尊重、尊严和归属感。 上智难民支持小组(SRSG)致力于提供这种支持。

SRSG的目标是建立一个不分种族、国籍、民族、宗教和性别,更加热情好客的日本社会,因此开展了七项主要活动,为在日本的难民和移民提供支持,其中包括:提高认知食品运送、卫生用品运送、日语课、难民身份申请的翻译移民羁留中心的访问。我们意识到,在这个小组中,除了其他直接的物质支持(如食品运送和日语课程)之外,还缺少一种归属感和归宿感。在协会中,我们会提供在日语里被称为ibasho庇护所的东西。不同文化对庇护所的理解不同,但人们普遍认为,人们需要社会和情感联系,将人与人、人与地方彼此联系在一起。移民者是以群体为单位或通过移民链抵达收容国的,而难民则更多地是独自前来,所以他们建立个人联系的机会更具挑战性,更不用说形成社群了。为了营造一种庇护所的感觉,让社会边缘群体感到被接纳、有安全感并且与他人建立联系,自2017年成立以来,该协会还一直在举办名为“难民咖啡馆”的非正式社交聚会。这些每月在上智大学校园内举行的非正式聚会,有40至50名难民和学生参加,这个聚会每个月还会有不同的主题。在这些“难民咖啡馆”里,人们有机会在安全的空间里通过美食和游戏进行社交、分享,以及结交新朋友,这是一个连接不同社会和文化建构的机会。

自成立以来,SRSG已在日本各地支援了近300名难民。他们通常通过口口相传,或者教堂以及难民援助组织机构找到我们。包括接受SRSG 帮助的难民在内,日本大多数的难民都是男性。然而,SRSG力求通过这些“难民咖啡馆”为我们的女性难民朋友开辟一个空间,这里几乎成为了她们生活中唯一可以与其他人交流的地方。因为SRSG的大部分学生成员都是女性,所以我们的小组能给生活经历截然不同的女性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在疫情期间,正是我们的女性学生成员意识到了个人卫生护理用品(包括卫生巾)的重要性,因此,她们开始了收集和运送卫生用品给那些无法离开家的难民,如今,我们的协会仍然在派送这些包裹。

此外,许多SRSG的学生成员是混血儿(ハーフ,hāfu),或者曾经留洋海外(帰国子女,kikokushijo),或者是交换生(留学生,ryūgakusei)。我们的经历和那些难民朋友所面对的挑战当然无法相比,但是无家可归和疏离的体验对我们大多数的成员来说并不完全陌生。因此,这些“难民咖啡馆”对所有难民来说,尤其是女性难民,不仅是一个庇护所,还是一个女性难民之间分享故事、挫折和小成就的地方。这也是一个女性难民与男性难民更容易交谈的地方。与其他地方(包括流散难民社区)一样,往往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地方, 然而,在“难民咖啡馆”,无论男女,都可以在平等的基础上,与同胞以及收容国社会成员公开地谈论自己的经历,这也是一个女性难民可以建立自然的社交联系的地方,在这她们可以分个人生活的每日动态。

家、归属感和庇护所

对任何逃离迫害的难民而言,“家”都是一个复杂的概念,而且往往会因国籍、年龄、性别和个人经历的不同而产生争议。“家”包括物质住房,但也与非物质和无形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有关。“家”还包括“熟悉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形成的对地方和人的深入了解,以及与安全、保障、舒适、隐私和联系相关的感觉等因素。但是,对于那些经历被迫移民的人来说,家园的特征则更为复杂,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在收容国找不到“家”的感觉,找不到熟悉感、安全感和联系感,那该怎么办?

家园不是理所当然或假设的东西,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有一个目标和一套做法。但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讲,难民的定义本身就意味着远离家园,暂时没有家园,在一个不是家园的地方寻求庇护。即使没有稳定的物质和固定的居所,难民和其他流离失所者仍在寻求这些情感特质。在日本,我们可以说“anzen”(安全,身体安全)和“anshin”(安心,情感安全)。这正是庇护所所指向的。

庇护所Ibasho是一个在上世纪90年代,日本新自由主义对家庭和工作进行分化的背景下变得流行起来的术语。它指的是一系列无形的、情感上的需求,这些需求曾被认为是战后日本社会中个人、社会和资本建构中的基础。尽管这个社会有时候是安全的,但也可能令人感到压抑。庇护所(居場所)在英语中没有确切对应的词,因为这一词语非常口语化。学者们对庇护所有多种定义:“一个让人们感到安全和做自己的地方”,“让人们感到舒适和放松的地方或社区”或者甚至是“一个让人们感到舒服、放松、平静和被周围的人接纳的任何地方、空间或社区”。它和一个人的幸福,身份认同和归属相关联。有人指出,庇护所三个要素:它是一个让人感到舒适、被接纳和安全的现实或虚拟场所,在这里可以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边缘化人群可以在当前社会中展望自己的未来。充其量,研究报告描述了庇护所如何引领人们获取权力,并成为被排斥和压迫者的避风港,以改变他们的社会现状。

如今,在日本,随着外国居民和跨国婚姻的增多,庇护所的概念使学者们能够认识和重新定义多元文化学生以及移民所面临的问题,这与他们在日本教育和住房方面所遇到的边缘化对待有关联。

SRSG咖啡馆里的难民。 图片提供者:长尾翔太 SRSG成员)

在日本寻找安全空间和庇护所:萨沙*和米娜*的案例

在逃离战争和迫害后,萨沙和米娜期待最终抵达日本时能得到一些接纳和支持。和许多难民一样,他们认为日本是一个现代、开明、安全与和平的地方。米娜解释道,尽管没有“打算来这里,但是形势把我带来了这里。”她们还看到日本经常公开宣扬其对难民的支持。但正如萨沙所描述的那样,他们抵达时遇到的日本及其 “冷血的法律 ”是冰冷的和不欢迎她们的。尽管她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 “普通 ”日本人一般都会对他们表示欢迎,但那些她们认为应该帮助她们的人却常常对她们抱有怀疑的态度。移民官员和援助人员经常对他们说 “回到你自己的国家去”以及“你在日本无法生存”。当然,像许多寻求庇护者一样,她们太希望情况如这些人说的那样,她们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然而,考虑到日本给城市难民提供的支持很少,即使在这个富裕和繁荣的国家,生存看起来的确是艰难的。在一次采访中,萨沙解释说,这样的遭遇让你感到“你不应该在这里”。你不被期望待在这里。你待在这里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有些时候,他们会让你感觉到你待在了错误的地方或者你在这里寻求不到安全感。在某种程度上,姐妹们同意:她们应该在其它地方或者她们应该回家。但这在目前是不可能的。

尽管每个难民的故事都不尽相同,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遭受过不同的迫害,他们走过不同的路到达不同的落脚点,但姐妹俩也强调她们感到国家的支持服务并没有意识到她们的个人处境。米娜认为,难民,尤其是来自非洲的难民,经常被官方机构错误地描述为不值得信任和无知的人。与世界各地的寻求庇护者一样,两姐妹被要求无数次地向官员详细解释她们遭受迫害的故事和逃离家园的原因,似乎官员们在寻找任何破绽。也就是说,他们不是想方设法帮助亟需帮助的弱势群体,而是寻找她们话语间的漏洞作为拒绝她们申请的理由。

更让人苦恼的是,东京的救助组织和民间团体志愿者也持这种态度。这对姐妹解释说,民间团体的志愿者误认为她们太无知,所以不了解相关条件或流程,也不了解难民所享有的、能让他们在等待申请结果的过程中维持生活的权利(难民审批流程平均耗时长达四年)。尽管上述法律程序非常复杂,但想要生存下去,寻求庇护的难民们就必须掌握这些信息,才能走完繁琐的官僚程序。米娜和萨沙,还有许多其他的难民朋友都觉得,他们要流露出痛苦与煎熬,所谓的“难民支持者”才能在文件上打勾,装作完成任务,但他们其实根本听不见也不理解难民的处境与需求,也无法处理解决这些问题。

这对姐妹想要的很简单:在日本获得最基本、最简单的作为独立个体以及合法难民的认同。在“难民咖啡馆”,学生与难民朋友们每月相聚放松一次。在咖啡馆里没有日程,没有目标,没有需要做的事情。没有经济援助(SRSG没有多少资源),没有人员审查,也没有人评判故事的真实性和案例价值。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萨沙告诉我们,在上智难民支持小组,她觉得大家相信自己的故事,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解释道:“这些学生们如同家人那样记住了细节”。她向SRSG成员提议在每月的食品礼盒中加入一种叫 “麸麸”(fufu)的非洲谷物。为了给萨沙一个生日惊喜,我们在包裹中加入了麸麸,同时附带了一封专门给她的信。萨沙说:“一些人注意并记住了我说的话,这让我印象深刻”。这些细节和他们自由且互相尊重的分享,是庇护所的一大特点,即让人们的独特性获得认可和重视的,不是为了获得资源,而仅仅是让他们被其他人听到、看到和欣赏。

米娜解释了“家”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能让你心情平静的安全场所,一个你总是渴望回去(的地方)那就是家”。即使这对姐妹获得了诸如住处的物质支持,在某些情况下,如何在情感方面提供这些支持往往也同样重要。对米娜和萨沙,还有她们的许多难民朋友来说,庇护所就像家一样,所以他们每个月都会继续回到SRSG的“难民咖啡馆”。

SRSG的“难民咖啡馆”提供了时间和平台,让大家分享和聆听其他参与者讲述关于他们家乡的故事,其中也包括来日本之后发生的事情,讲述者也会提到他们的近况。一位伊朗难民讲述了伊朗的年轻女性怎样挑战宗教压迫。另一位难民分享了两年多之后持续影响缅甸的军事政变的最新进展。尽管对许多身处日本的人来说,这些故事非常遥远,但对于难民朋友们来说,这是他们和他们幸存的所爱之人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对的事实。分享故事不仅包括分享所爱之人的故事,还可以分享自己的故事,分享最终背井离乡来到日本、来到“难民咖啡馆”的原因。

萨沙讲述了她第一次来“难民咖啡馆”的故事:

有一次,有人来介绍他们在品川拘留中心的情况,我看到许多(学生)哭了,尤其是操控电脑的那个人,那个通常是主持人的男孩。我从来没有看到那个男孩哭,我当时想这些人真的能感同身受,我可以依靠这些人,他们知道我们在经历什么

庇护所”不只是为了保证足够的生存物资而建立的。虽然很多难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获取这些物资上,但对于任何被称为庇护所的地方来说,人们都需要联系、认可、接纳和尊重。尽管日本缺乏已经建成的、同时针对女性难民和非洲人的社区以及社交网络,萨沙和米娜仍然觉得SRSG给了她们一个通过情感纽带获得归属感的场所。除了不确定的移民处境,萨沙和米娜说“难民咖啡馆”“帮助我们放松和释放压力,这些是我们头脑中需要抛开的情绪化的东西。我们感到放松,被爱与被接纳。我们觉得你们比其他组织更能感受到我们的痛苦”。

*萨沙和米娜是化名。

作者:克里斯蒂娜 · 福冈 大卫 · H · 斯莱特 教授

主页图片: 伊朗标语,在SRSG难民咖啡馆活动中,一名女性难民举起写着女性 (Women), 人生 (Life), 自由 (Freedom)” 的牌子  图片提供者:长尾翔太 SRSG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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