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 高玮琦 吴子靖 审校: 翁陈单(Dan) 官俊祺
2021年9月,澳大利亚总理斯科特·莫里森(Scott Morrison)和英美两国领导人在三方会谈上意外宣布建立“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自此,有关美英澳三边安全协定有何作用和意义的争论持续不止。目前,AUKUS在印度-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对话中持有重要话语权。印太地区纷繁复杂的体制结构时常难以捉摸,AUKUS协定俨然已常态化为其中的一环。
然而,对于AUKUS确切的性质和目的,及其对澳大利亚和印太地区的意义,仍然存在疑问。在AUKUS建立后,媒体评论员将其描述为一个新的 “联盟”(或 “防御协定”)。尽管大多数安全分析员在关于AUKUS的用词上颇为谨慎,但是有些分析员仍使用和“联盟”类似的术语,将其描述为 “一个新的三边军事和政治联盟”。从这一立场出发,他们暗指 AUKUS 离“亚洲的北约”不远了。
从表层来看,此类评价会对印太地区的安全前景产生潜在的变革性影响。回想一下,二战后,北约和美国的“轮轴-辐条”[1]双边联盟体系曾经如何永久性重构了欧洲和亚洲的地区安全格局。
但是,正如笔者在这里所论证的,从表面上看,这几种初期的描述经不起更仔细的推敲,并且通过夸张的言论过分强调AUKUS的重要性。因此,在AUKUS成立半年后,我们需要总结并仔细反思它的实质究竟是什么。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为推进对AUKUS的认识,笔者作为一位国际关系学者和安全分析员,将提出一个法律上的反面案例和一个事实上的正面案例,以此来探究AUKUS展现出的两副不同面孔。在提出这些对比鲜明的案例后,笔者将深入探讨AUKUS对澳大利亚和印太地区更为广泛的潜在影响,并最终得出结论。
反面案例: 严格意义上讲, AUKUS并不是一个法律层面的军事联盟
严格意义上讲, AUKUS并不是一个法律层面的军事联盟。按照专家们的主流理解,“联盟”被狭义地定义为在特定情况下组成的对非成员国家使用(或不使用)武力的正式国家联合体。此外,任何实质性联盟的基本要素是一份条约文书,其中承诺任何一方在受到外部势力攻击时,盟国间彼此提供军事援助。此类条约通常被冠以“防御条约”一名,着实令人生疑 (尽管并非所有的防御条约实际上都会构成基于条约的军事联盟)。尽管如此, AUKUS不包含此类直接规定,因此,根据上述理由,它不符合“联盟”的要求。北约宪章第五条款对集体防御做出明确规定,可视为判定军事联盟方面的基准。
倘若AUKUS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联盟,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准确地界定该协定?虽然部分分析员已经提过这点,但很少有人明确指出AUKUS确切代表什么。
首先,让我们看看美英澳三国联合声明中所使用的术语。在该份联合声明中,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将AUKUS描述为“增强型的三边安全伙伴关系”,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将其描述为“新的三边防务伙伴关系”,美国总统乔·拜登将其描述为“三边安全合作的新阶段”。这里用到的不同术语显然为不同的解释提供了空间,但任何一方均未使用“联盟”(或“条约”)一词。美英澳三国的领导人明确表示AUKUS体现在印太地区安全和防务合作方面的共同目标,并非旨在形成一个三边条约联盟或亚洲北约。
其次,鉴于随之而来的潜艇交易在AUKUS的声明中占据了如此突出的位置,“防务条约”是否有可能被简单地理解为“武器交易”?值得注意的是,英美两国承诺协助澳大利亚发展核动力潜艇是AUKUS中的“首个重大举措”,同时也是“安全和国防相关科学、技术、产业基地以及供应链之间的深度融合”的组成部分。这样就意味着三国在国防科技方面建立了广泛而深入的联系, 因此用“国防科技条约”来描述AUKUS也许是恰当的。而且,虽然武器交易经常呈现为联盟的一部分,但其本身并不预示着联盟的建立。
以上就是有关AUKUS的事实和发起者们所使用的确切术语。从这些角度来看,它根本不构成法律层面上的“联盟”。
正面案例: AUKUS是一个事实上的联盟?
反驳上述一些评论人士对“联盟”这一术语的不当使用之后,笔者这里将开始解释可能导致术语误用的原因,但所基于的论据并非单纯是对AUKUS声明的错误界定。
为证明AUKUS是一个事实上的联盟而非法律层面上的联盟,我们需要对该协定进行更广泛的背景分析,其中大部分分析基于推论得出。当然,这要求我们暂时舍弃对“联盟”一词狭隘的专业定义,从而接纳理解和期望对该词汇意义塑造的影响,而不是单单依赖法律文件。
澳大利亚、英国和美国间已经存在非常密切的安全伙伴关系。澳大利亚通过加入太平洋安全保障条约 (ANZUS),英国通过加入北约(NATO),两国都已经成为美国的条约盟友(但澳、英彼此之间不是)。因此,两国间在战略思维、军事互操作性以及对美国作出盟友承诺方面都已达到很高水平。这种高水平协作建立于数十年的联盟合作、共同参与各种冲突的基础之上, 例如在二战、1991年海湾战争中共同参战、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结成联军等。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还通过“五眼联盟”(Five Eyes)这一情报共享协定加深联系(协定中另外两国为加拿大和新西兰)。此外,三国在意识形态上的一致加强了彼此间作出的实际承诺和对承诺的践行。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自视为他们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自由秩序的拥护者以及民主和人权的维护者。因此,当莫里森总理谈到“永远的伙伴关系”时,这并不是一句空谈。
因此,当我们考虑到这些重要因素时,可能会改变对于AUKUS协定是否可以在广泛意义上被称为“联盟”的判断。也许“虚拟联盟”这一术语可以用在这里?三方的价值观和利益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并建立在共享传统和为彼此做出军事牺牲的基础上,这无疑使该协定具有许多实际条约联盟所缺乏的战略性和“家庭般”的亲密感。AUKUS是一个新的机制,它使这种预先存在的情况继续下去。在此特殊情况下,由于存在对相互支持的深切期望,通过条约文件来表达承诺可能就略显多余。有大量的先例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我们看一下美国和英国或美国和以色列之间的“特殊关系”,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关系代表事实上的联盟,纵使这种联盟关系并不符合上述严格的法律标准。
AUKUS如何融入澳大利亚不断发展的地区结盟态势?
鉴于AUKUS作为一个非联盟或事实上的 “虚拟联盟”,本质具有雅努斯式性质[2](两面性),值得简要研究一下这个新组织是如何融入澳大利亚在印太地区的战略结盟态势的。AUKUS是各种不同形式的安全结盟或安全合作的代表,其中包括如东盟这样自称的“安全共同体”,或如中俄两国这样的“战略伙伴关系”。必须记住的是,法律上的军事联盟是国家间“最终的”安全承诺,对非联盟国家来说是一种高度挑衅。并非每一种出于安全或防御利益作出的结盟都需要颁布正式的联盟条约才能实现其目标。
由此可见,AUKUS作为一种“非联盟”形式的安全结盟,也代表了澳大利亚外交政策中“小型多边主义”的新趋势。 随着澳美日印四边安全对话(Quad)所开创的先例,AUKUS为澳洲政府的“小型多边主义”政策增添了新的内容。这些小型多边集团允许少数志同道合的国家在共同价值观和利益的基础上进行有针对性的安全合作。正如AUKUS的情况一样,四边安全对话(Quad)也被如出一辙地曲解为是一个“联盟”,这正体现了用更仔细的眼光来审视此类组织结构的关键性。
澳大利亚给予AUKUS和四边安全对话 (Quad)这些小型多边集团一些全新的优待,实则是该国在国家竞争力缺乏的情况下试图利用这些集团来扩大其中等国家影响力,而AUKUS会促进澳大利亚的国家竞争力。此外,这些小型多边集团也有助于填补“排他性”的太平洋安全保障条约 (ANZUS)与“包容性”的泛区域安全对话论坛之间的空白,如澳洲政府积极参与的东亚峰会(EAS)和东盟地区论坛(ARF),从而为区域安全架构提供另一个“层次”。
莫里森总理向AUKUS投入了大量资金,此举在国内和印太地区遭到严厉批评。从本质上讲,澳洲政府认为加入AUKUS是一种应对印太地区日益恶化的安全环境的方式。由此看来,AUKUS协议中涉及的潜艇与技术成分,以及预期获取英美两国对澳安全利益进一步支持,都促使澳洲政府不计代价地与中国对立,并扰乱与其毗邻的部分东南亚国家的安全环境。但是,澳洲与英国和美国等传统“英语圈”盟友的紧密结盟,并不意味着它完全不与亚洲国家进行合作交流。我们必须记住,澳大利亚与日本和印度一样都是四边安全对话(Quad)的重要成员国,并与这两个国家以及印太地区其他国家都建立了战略伙伴关系。事实上,另一个小型多边集团——五国联防(FPDA)——成员既包括澳大利亚、英国和新西兰,又包括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对于澳大利亚这样的中等国家来说,必须通过各种形式的合作和结盟来保障国家安全。
结论
AUKUS可以说是“传统伙伴关系”和“新方法”的结合。也就是说,它既巩固了与老牌“英语圈”盟友的安全关系,同时又采用了一种非常现代的“非联盟”机制来进行协调和开展合作。
AUKUS是否构成事实上的“虚拟联盟”是一个重要的区分点,但这不应掩盖一个重要的观点,即它是与四边安全对话(Quad)和其他集团一起为印太地区的国家安全战略做出贡献的另一种小型多边主义机制。
无论真正的联盟是冷战思维的断壁残垣,还是现有的联盟为应对欧洲和亚洲不断涌现的挑战而重新崛起,都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并非所有的安全协定都必须按照传统方式撰写。自1960年以来,全球范围内没有出现过新的联盟。在日常用语中,尤其是在媒体上,将AUKUS称为“联盟”是可以理解的,但正如笔者所论述的,当我们轻率地将该术语应用于每一次安全合作场景时,我们都需要谨慎行事。这种误用可能恰巧反映,我们还没有完全接受区域体制结构的复杂性,尤其是其中小型多边集团和不符合主流联盟范式的战略伙伴关系。
[1] 该术语是指以美国为核心,日、韩、菲、台、澳为分支的,在亚太地区建立的扇形双边联盟体系,也被形象地成为 “轮轴-辐条” 体系。刘鸣与汪舒明 (2016). 《21世纪的全球治理:制度变迁和战略选择》.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译者注
[2] 雅努斯思维就是一种对立统一的思维方式,即把对立的思想、相互矛盾的事物或现象放在一起同时去认识思考、推理评判,在比较中加以鉴别,由表及里,去伪存真。—译者注
图片: 美国总统乔·拜登和澳大利亚总理斯科特·莫里森以及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关于AUKUS的电视讲话的画面,2021年9月。来源:唐宁街10号/You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