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文字稿: 对比韩国和台湾关于日本殖民的记忆 

译者：贾佳明一（Jia Jia）, 孙晓（Xiao Sun）, 陈思怡（Siyi Chen），杨梦婷（Mengting Yang）, 顾智欣（Zhixin Gu）. 

作者：刘一博士（Lewis Mayo）、黃暻汶教授（Kyung Moon Hwang）、夏赐 珍（Jane Hutcheon）  

《倾听亚洲》 

概述： 

二十世纪上半叶，台湾和朝鲜半岛都沦为了日本的殖民地，直至1945年日本向盟军投降后才获得解放。尽管朝鲜和韩国如今对日本依然有着深深的怨恨，台湾却对他们的前殖民者表现出较为积极的态度。为什么它们对日本的态度会如此迥异，这两种不同的叙事模式对如今的政治目的又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韩国历史学家黃暻汶教授和亚洲历史学家刘一博士探讨了有关日本殖民的历史遗留问题。本期内容由夏赐 珍主持，亚洲研究院出品。profactual.com进行制作与编辑，音乐来自audionautix.com。 

旁白： 

《倾听亚洲》播客已在《雅加达邮报》平台上线，该平台与墨尔本大学已达成相关协议。 

夏赐 珍： 

各位好，我是夏赐 珍 ，欢迎来到《倾听亚洲》。 

黃暻汶： 

日本的政治领导人，包括首相在内，确实表达过悔意。但随着日本政坛和公民社会的变化，这些表态的语气和力度也有所不同。因此，在大多数现代韩国群众看来，这些表述显得有些前后不一，甚至可能不够真诚。 

刘一： 

或许，台湾的许多年轻人并不抵触日本流行文化。但在韩国和中国大陆，喜欢日本元素有时会被人们看成是向日本殖民的妥协，这是无法避免的。 

夏赐 珍： 

在本期节目中，我们将对比韩国和台湾关于日本殖民的记忆。这里是《倾听亚洲》，由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院出品，并由亚洲研究专家为您带来深入解析。 

二十世纪上半叶，台湾和朝鲜半岛都曾沦为日本的殖民地，直至1945年日本向盟军投降后才获得解放。随后，朝鲜半岛被分裂成两个国家。虽然如今的韩国和朝鲜已然不同，但两地人民仍然对日本曾经在殖民时期的所作所为怀有深深的不满与怨恨。然而，台湾实则经历了更久的殖民统治，但台湾人对他们的前殖民者似乎抱有更积极，甚至感激的态度。例如在韩国，公共纪念碑往往是为了悼念被日军强迫做慰安妇的女性；而在台湾，这些纪念碑则是为了纪念日本人在建设台湾方面所作的贡献。 

民调显示，这两个前殖民地的普通民众在情感上都有着类似的分歧。那么，为什么这两个政治实体对日本的态度会如此不同？二者各自的教育系统和媒体又如何维持或改变了民众对日本的态度？以及，这两种不同的叙事模式对如今的政治目的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今天，来自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韩国历史学家黃暻汶教授，以及来自亚洲研究院的亚洲历史学家刘一博士，会和我一起探讨日本殖民给朝鲜半岛与台湾所带来的持续影响。欢迎来到《倾听亚洲》，黃暻汶教授。也欢迎刘一博士回到我们的节目。 

黃暻汶： 

谢谢。 

刘一： 

好久不见，珍。 

夏赐 珍： 

我想和我们的两位专家为大家上一节小型历史课。那么首先，黃暻汶教授，能麻烦您大致讲述一下朝鲜半岛是在何时以及如何被日本殖民的吗？ 

黃暻汶： 

真正的殖民始于1910年，但其实这一过程从1904年至1905年的日俄战争期间就已经开始了。当时，日本军队为对抗俄罗斯驻扎在朝鲜半岛境内。从19世纪末开始，俄罗斯、日本以及中国都对朝鲜半岛施加了帝国主义的压力。但真正的殖民统治始于1910年的《日韩合并条约》，并一直持续到了1945年。 

夏赐 珍： 

好的。那刘一博士，能请您讲讲台湾的情况吗？ 

刘一： 

台湾是日本现代历史上的第一个海外殖民地。清政府，也就是当时统治中国大陆的封建政权，因为在1894年至1895年的甲午战争中战败，便在1895年将台湾割让给了日本。实际上，双方交战的原因之一，是日渐崛起的日本与守旧的清朝就朝鲜半岛的控制权产生了争端。而在17世纪初期，至1644年清朝建立后，台湾逐渐成为了一个中国人的聚集地。那时，台湾的绝大多数居民讲的都是南岛语系的语言，而该语系的语言是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大部分太平洋地区以及马达加斯加的主要语言。 

因此，在历史上，台湾在被日本殖民统治之前，经历了从南岛语系文化向汉文化的转变。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与朝鲜半岛的情况有很大的区别。 

夏赐 珍： 

请问您可以告诉我们，日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殖民台湾的吗？ 

刘一： 

与朝鲜半岛在1910年才真正进入殖民阶段不同，台湾的日治时期从1895年一直持续到了1945年，长达50年。 

夏赐 珍： 

所以，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台湾和朝鲜半岛都曾是日本帝国的殖民地，并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获得了解放。黃暻汶教授，让我们进入正题，大家普遍认为韩国对于日本殖民时期的所作所为有着挥之不去的怨念，但这样的说法是否太简化了？ 

黃暻汶： 

我觉得确实是有些简化了。当然了，在这种表层情感之下的确有很多可以深挖的内容，我想可以把这种所谓的共通情绪称为不满和怨恨。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殖民经历一样，人们都会从那段痛苦与不平的历史中生出愤恨来，萦绕在心头。但如果你真的去探讨这种所谓的共通情绪，我会觉得这其中有很多有趣的差异性，但这取决于你所要谈论的群体，以及他们表达的目的。 

夏赐 珍： 

那能请您举例说说两种带有分歧的观点吗？ 

黃暻汶： 

从历史学家的角度讲，其实远远不止两种带有分歧的观点，但主要的一个分歧在于，一部分人聚焦于殖民统治时期的压迫与朝鲜半岛的反抗。这种情况下，大家会讨论有部分叛国者与日本殖民者的合作，当然也就是我们说的“亲日派”。这是其中一种观点，也是较为传统的一种。而另一部分历史学家则会从更广泛的角度来看待日本殖民时期，并且会考虑不同的因素，包括这段殖民经历是如何促进朝鲜半岛的现代化以及进一步发展的，以及从政治上来看，最终这对朝鲜半岛是否有益。 

夏赐 珍： 

您刚才提到的观点是像您这样的历史学家的看法，那么在更广泛的社会角度下，是否也存在着类似的分歧呢？ 

黃暻汶： 

我觉得这种分歧还没有蔓延到那么广泛的程度。不过，人们现在确实可以通过YouTube上发布的内容和观点接触到更广阔、或更新颖的视角。YouTube在韩国非常受欢迎，各种频道都可以畅所欲言，表达不同的声音。包括韩国的历史，以及朝鲜半岛是如何步入现代化的，当然也包括对日本殖民时期的讨论。在那里，你大可以自由地展开各种讨论，也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极端发言，像是极端民族主义者和极端亲日派，甚至还有一些极端妥协的观点，他们认为日本的殖民统治远不止压迫那么简单。 

夏赐 珍： 

刘一博士，在台湾，大家普遍会认为台湾对于前殖民者的态度更为积极，甚至带有些许感激。是这样吗？ 

刘一： 

嗯，我同意黃暻汶教授的说法，真实情况远比这要复杂得多。在我看来，抵抗外来势力的控制在台湾的独立民族主义叙事中至关重要，这被视为一种历史遗产。这样的民族主义在台湾很常见。我认为我们可以将其称为一种民族主义，因为一部分人主张台湾是一个有自主权的自治实体，而台湾的历史也独立于任何其他结构，包括中国大陆和日本在台湾殖民时期的历史。 

在台湾的独立民族主义叙事中，其中一个重要元素就是台湾人民长期以来的抗争历史。因此，台湾对日本殖民统治的反抗，不仅为台湾的独立民族主义者们所歌颂，也被主张台湾与中国大陆统一的拥护者们所赞扬。但如果你去观察中国大陆政府以及其他声音是如何描述台湾在日本殖民时期的历史的，你会发现，他们往往会强调，他们所认为的中国人、以及中国的爱国主义者们是如何抵抗像日本这样的外国殖民者入侵的。 

但是，也存在另外一种声音，那些主张台湾独立的人，认为正是日本的殖民经历才使台湾的历史如此与众不同。而在这种叙事中，台湾的现代化也被认为极大程度上仰仗于日本的殖民统治，以及日本殖民者与台湾当地政府的合作。所以，在这里我需要说明的是，大多数关于台湾在日治时期的讨论，实则是围绕着台湾是否归属于中国的争论而展开的。而那些主张台湾与中国是一个整体，并坚持“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的人们，声称正是日本的殖民统治使台湾人民产生了独立的想法。 

另一方面，那些主张台湾独立的人，虽然承认这段殖民历史，也认同殖民时期在台湾历史上的重要性，但未必支持台湾与日本统一，也未必就意味着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殖民时期。我认为在某些方面，台湾与香港的情况类似。可能有些香港人会说：“我们感到不同是因为我们曾生活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香港从属于英国，也不代表我们认为自己是英国人，但这确实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我认为，台湾人也持有相似的观点。 

夏赐 珍：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谈谈朝鲜半岛的历史。黃暻汶教授，在日本殖民之前，朝鲜半岛是什么样子的呢？ 

黃暻汶： 

从政治上看，自14世纪末以来，朝鲜半岛一直由同一个王朝家族统治。实际上，学术界正在讨论该如何划分朝鲜王朝，而争论的焦点在朝鲜王朝究竟结束于1897年，还是结束于1910年的日本殖民统治。以往的观点一直认为朝鲜王朝结束于1910年。但是在1897年，朝鲜王朝改国号为“大韩帝国”。虽然仍是同一个家族执政，但我们可以把这个转变看作是朝鲜半岛在现代国家体系中表达独立意识的一种方式。  

因此，20世纪初是一个过渡时期。这一时期，朝鲜半岛由外国势力主导，当然，有时也包括外国的剥削。而实际上，这些变革在1910年日本殖民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并且在殖民统治开始后被进一步强化。 

夏赐 珍：  

您能展开讲讲是什么样的变革吗？ 

黃暻汶:  

最值得关注的是经济方面的变化，包括商业贸易和基础设施的重大发展，比如第一条铁路，有轨电车，以及首尔和其他都市区的城市化，还有日常生活的变化。与此同时，民族认同感也在增强，特别是面对帝国主义的压迫时。 

夏赐 珍：  

那么，日本人是如何对待朝鲜半岛的居民的呢？ 

黃暻汶:  

这个问题很复杂。日本人认为朝鲜半岛的民众没有能力自治。这里我说的“日本人”，指的是日本政府和统治阶级精英，他们认为朝鲜半岛的民众已经证明了他们无法自治，也无法使国家步入现代化，以抵御其他帝国主义力量，比如俄罗斯、中国等国家。因此，日本人从安全利益的角度出发，声称软弱的朝鲜半岛政府，尤其是精英阶层和整个社会文化，使其无法抵御帝国主义压力，而这会对日本构成安全威胁。这是日本为了合理接管朝鲜半岛精心编造的说辞。 

夏赐 珍：  

那刘一博士，能请您讲讲台湾的殖民经历吗？殖民者和当地民众的关系如何？ 

刘一：  

与朝鲜半岛不同，我们不能说日本取代了一个长期存在的主权传统国家和政府，而应该说是吞并了一个边界地区。早在1895年日本殖民之前，当地居民就已经迁徙至此并定居了两个世纪。因此，正如朝鲜半岛的情况一样，当地居民的身份也遭到了贬低。然而，从这个叙事角度出发，台湾并不是一个落后且无法进入现代化的国家，而是一个乌合之众的聚居区。  

台湾并没有像中国那样发展出深厚的文化传统，日本在现代化之前曾推崇过这些传统，但台湾的社会形态更加原始和粗糙。对日本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挑战。因此，尽管台湾需要现代化和发展，但它与朝鲜半岛的情况不同，这不是要把一个“封建王国”带入现代社会，而是要将一个原始殖民地文明化。 

夏赐 珍：  

我想聊一下从抗日战争时期，也就是1937年至1945年，再到日本在亚洲的军事扩张这段时期。日本的殖民地遭受了巨大的影响，包括强制征兵、强制劳动和强征慰安妇。当然，在亚洲国家里，遭受日本强征慰安妇的不止朝鲜半岛和台湾。我想请您二位谈一下这种军事扩张主义带来的影响，以及它对朝鲜半岛和台湾的影响程度是否相同。刘一博士，或许您可以先讲讲台湾的情况。 

刘一： 

这个问题其实很有趣。因为在1937年至1945年间，日本政府进行了全面的帝国化，实际上可以称之为“天皇化”。其中一项举措就是要求台湾人说日语，而不允许使用当时普遍使用的福建话或客家话。 这些语言与普通话，也就是现代中国统一使用的标准语言，有很大差异。而通过学习日语，台湾人可以在日本帝国统治下获得平等的地位。  

台湾人通过展现对日本帝国的忠诚并融入其中，来获得相对平等的地位。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一方面，你可以说，那些1890年代后出生的中年人，或是二十几岁的人，他们只经历过日本殖民统治，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可能会受到这种帝国观念的影响，认为自己是帝国体系中的一分子。  

有两种方式理解这个问题。首先，我们可以想想，为什么20世纪初期，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会如此热情地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这其实是因为他们想要证明自己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从而在帝国结构中确立自己的地位。其次，我们也可以类比二战美国军队中的美籍日裔，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对美国的忠诚，争取在社会中获得平等地位。  

所以，虽然日本殖民台湾确实存在强制性，但很多人会强调，当时台湾人的参与度可能不像我们想象地那样被动。 

夏赐 珍：  

黃暻汶教授，能请您跟我们说说朝鲜半岛的情况吗？从我们大多数人所了解的资料来看，它与台湾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黃暻汶:  

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二者的情况确实有所不同。从根本上说，正如刘一博士刚才提到的，战时动员政策导致殖民地民众的心态发生了转变，并通过口号将他们转变为帝国子民。在二战期间，朝鲜半岛的情况与台湾类似。我认为，这种动员的强度甚至可以称之为暴行。虽然我们常常用“慰安妇”这个词，但这可能不是最准确的说法。简单来说，这种可怕行为的本质是动员年轻女孩或女性进入军事化的卖淫系统。所以，这完全是一种暴行。  

另外，征兵制度也是一种常见的暴行，实际上，直到殖民统治的最后两年，朝鲜半岛才开始强制实行征兵制度，以及大规模的劳动动员，并在某些地方演变为强制劳动制度。因此，这些都发生在朝鲜半岛殖民时期的最后五到七年。而最有趣的是，在这五到七年里，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所有物资都被掠夺，这简直是太可怕了，以至于他们把这段经历视为整整35年殖民历史的缩影。  

这段经历深深影响了朝鲜半岛的民众对整个殖民时期的记忆。 

夏赐 珍： 

黃暻汶教授，我想知道，韩国群众对日本挥之不去的恨意，是否与日本政府在和解方面缺乏诚意，以及反省不足有关。 

黃暻汶： 

确实如此。但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尤其在80年代，包括首相在内的日本政治领导人曾多次表达过悔意。 

夏赐 珍： 

而且我注意到，这些声明一直到最近都有发布。 

黃暻汶： 

对啊，所以这取决于在任的日本首相是谁，还有他是哪个党派或者自民党哪个派系的。 

因此，无论是对整个殖民时期、殖民统治，还是更具体的慰安妇等问题，日本表达悔意的程度都有所不同。正是由于这种表达的语气或强度随着日本政治和日本民间社会的变化而改变，所以我觉得这在大多数韩国人眼里，显得前后不一，也不够真诚。 

因此，这形成了一种情感缺失，即基于殖民经历，韩国群众对日本的情感被越来越多的敌意所填补，要求日本表达更深的忏悔和更坚定的承诺，同时希望日本能够承认历史，并对仍然在世的受害者进行赔偿，包括被强征的劳工，甚至还有少数慰安妇。 

夏赐 珍： 

我想问问二位，先从刘一博士开始吧，日本殖民者在殖民过程中是否遭到了反抗？这些反抗采用了什么形式？ 

刘一： 

台湾反抗日本殖民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日本在1890年代到20世纪初对台湾的占领，是一段极为血腥的历史。台湾当地的精英团体，也就是当地的士绅团体，追求的目标错综复杂，他们不希望这个新来的政权接管台湾。我们谈论的社会，在殖民时相对稳定，但有着长期的动荡和叛乱，日本对台湾人民的镇压是很暴力的。 

台湾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殖民强权不仅镇压本地的多数群体，还持续侵占原住民，即南岛语系族群的土地。日本通过暴力手段侵占原住民的土地，这与英国侵占澳大利亚原住民土地的过程非常相似。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台湾左翼对日本帝国主义经济结构的抵制也日益强烈。一部分人开始认同中国大陆的民族革命。当然，1911年后，一个激进的民族主义反殖民政府取代清朝统治了台湾，并试图在中国大陆建立中华民国。有些人对此表示同情。此外，还有所谓的地方自治领导人，这些领导人试图在日本殖民帝国内争取更大的权利。 

在日本殖民统治的50年中，台湾经历了一系列不同形式的反抗与妥协。这些形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化。 

夏赐 珍： 

那么，1937到1945年期间的情况又如何呢？ 

刘一： 

在1937到1945年间，台湾受法西斯主义影响，这与日本本土的情况相似。日本右翼政府进行法西斯动员，主张以天皇崇拜为核心。但台湾的情况更为复杂，因为这个时期正值日本与中华民国交战。作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台湾人成为了日本军事行动的目标。因此，台湾人被日本同化，不再觉得自己跟中国大陆有什么关系了。 

夏赐 珍： 

您正在收听的是《倾听亚洲》，由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院出品。您可以通过访问 melbourneasiareview.edu.au 免费阅读亚洲研究院的线上刊物—《墨尔本亚洲评论》。您也可以通过该网站搜索《倾听亚洲》的常驻嘉宾以及其它作者发布的文章，或者在《墨尔本亚洲评论》网站上收听最新的《倾听亚洲》节目，网址同上。 

我是夏赐 珍，今天由我和亚洲历史学家刘一博士及韩国历史学家黃暻汶教授一起，讨论台湾和朝鲜半岛在日本殖民时期的不同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如何塑造了今天人们对日本的看法。在我们转向对后殖民时期的探讨之前，黃暻汶教授，您可以继续谈谈朝鲜半岛对日本殖民做出的抵抗吗？当时的日本殖民者面临着什么样的情况？ 

黃暻汶： 

在19世纪末, 朝鲜半岛采取了多种形式抵抗日本侵略。最终，这些抵抗组织逐渐分化为规模较小的团体，并以游击战的方式展开行动。他们沿用了16世纪末日本入侵时游击队的名称，这个名称深深铭刻在朝鲜半岛的历史中。所以，“义兵运动”指的是抵抗日本军队和日本殖民统治的早期行动，这一行动从19世纪90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半岛之后。 

1911年和1912年，朝鲜半岛的大部分义兵运动都被镇压，但随后义兵运动转移到了中国，尤其是满洲国。从那时起，各种抵抗团体纷纷崛起，并组织行动，展开了对日本在满洲国和朝鲜半岛北部阵地的反攻。到了1920年代和1930年代，这些抵抗运动的规模继续扩大。1938到1945年的战争期间，朝鲜半岛的各种武装抵抗团体，与中国主导的满洲国、以及中国领导的政治势力形成了各种联盟。其中，由金日成（Kim Il-sung）领导的一支游击队没有被日本完全消灭。 

金日成在1940年或1941年逃到了苏联的西伯利亚，在那里躲过了战乱时期。这一事件后来被极度夸大，金日成甚至被描绘为朝鲜半岛的解放者。这不仅捏造了历史，还成为了朝鲜政权合法性的叙事基础，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夏赐 珍：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后殖民时期。黃暻汶教授，您能继续说说日本战败后发生了什么吗？ 

黃暻汶： 

朝鲜半岛真正解放是在日本投降的那一天，甚至可以说是在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投降的那一刻。那是朝鲜半岛的解放时刻。然而，几乎在短短几周内，这种解放就转变为了另一种占领，因为美国和苏联这两个主要的盟军力量开始占领朝鲜半岛，他们把朝鲜半岛视为日本的一部分。回顾这一时期，朝鲜半岛民众感到非常不公平的一点是，他们曾被视为日本的一部分，而真正的敌人日本却没有被分裂。 

当时，朝鲜半岛南部完全被美国占领，北部被苏联占领。为什么朝鲜半岛会南北分治，最终分裂成现在的朝鲜和韩国？总的来说，1948年，朝鲜半岛北部成立了一个亲苏联的共产主义政府，而南部则建立了一个亲美的右翼政府。 这两个国家形势脆弱，关系非常紧张。直到1950年6月，金日成领导的朝鲜人民军入侵韩国，朝鲜战争爆发。朝鲜战争的本质是一场内战，当然，双方的地缘政治力量也加剧了这场战争。 

战争导致了一系列可怕后果，但最糟糕的是，它并没有真正解决任何与国家分裂有关的问题。这一切都与殖民经历的现实紧密相连。如果没有日本的殖民统治，就没有1945年后发生的事情。 

夏赐 珍： 

刘一博士，为什么台湾被移交给中国接管，随后由国民党统治，而不是获得独立呢？ 

刘一： 

1943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及其同盟国盟友美国、法国和英国与蒋介石（Chiang Kai-shek）领导的中华民国政府会面，论战后领土划分的问题。在没有与台湾民众进行任何协商的情况下，参会国同意，从1945年起，将台湾移交中华民国管辖。我想，台湾民众普遍觉得，日本是时候撤离台湾了，他们已经因战争而疲惫不堪。 

大多数台湾人的祖辈来自中国大陆，但是台湾人并未经历过中华民国时期，因为1895年台湾被割让时，中国正处于清朝末期。感觉上是台湾人接受了这种新的安排，但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他们别无选择。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台湾民众已经习惯了被世界各大权力体系抢来抢去。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贫穷且遭受重创的中华民国接管了台湾，但尽管该地区在战争后期遭受重创，它仍是东亚最发达的地区，仅次于日本。 

中华民国政府的军事系统软弱无力。1945年到1946年这一年多时间里，台湾民众与新政权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例如，日语被禁止使用，普通话成为公共事务使用的官方语言。当然，当时大多数台湾人不懂普通话。他们要么懂中国的方言，要么懂原住民语言或者日语，因此他们无法在新政府中竞争职位，正如我所说，因为新政府腐败，且民众对新政府感到绝望，二者之间关系非常紧张。 

1947年初的反抗运动也由此爆发。当时国民党政府残酷镇压反抗运动，杀害了大批台湾当地的旧精英，并对台湾岛实施严格的军事管控。当然，更复杂的是，与此同时，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正在争夺中国大陆的统治权。1948年到1949年，这场争夺以国民党的失败而告终，国民党以及蒋介石政府带着约200万人撤离到台湾，随后开始建立一个拥有自己的军队和政府机构、背靠美国的政权，并且声称它代表了整个中国政府。 

现在人们认为，美国同意中国共产党吞并台湾，仅仅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随着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致力于保卫台湾政府。因此，概括来说，一个右翼独裁政权在台湾建立了流亡政府，并试图将台湾塑造成自由中国的代表。 

该政府致力于台湾与中国大陆之间的统一，而台湾是这种统一的中心。因此，从20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北京政府和台北政府持有共同的官方立场：台湾和中国大陆是一个因内战而分离的整体结构，胜出者将重新统一台湾和中国大陆。但是，在这一时期，台湾民众感觉到：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即将上任的新政府是对台湾岛的进一步殖民化，台湾人民将进一步服从外部势力的利益。 

在近几十年里，新政府接替了日本殖民政权。换而言之，新政府不是联合政府，而是强加于台湾的进一步殖民。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历史上，台湾持续被殖民并服从外部势力，直到最近才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自我统治。这就是台湾独立和民族主义立场，台湾反对中国国民党统一的民族主义立场，即台湾和中国是一个整体结构。 

夏赐 珍 

如果二位愿意的话，我想谈谈当今的政治局势。我很想知道，在教育方面，学校的课程是由谁来决定的？学校是怎么教授殖民时期历史的？可以请黃暻汶教授先分享一下韩国的情况吗？ 

黃暻汶： 

事实上，几年前朴槿惠政府宣布在时隔20年后将历史教育重新国有化，这一决策就引发了政治争议。换而言之，朴槿惠政府将收回公立学校历史教育内容的控制权，以对抗左派政治力量和左派历史学家的主张。因此，这是一个主要的争议点，它也可能是导致总统被弹劾赶下台的因素之一。当然，还有其他的争议点，但这是最核心的一点。 

民族历史课程和民族历史叙述是一个主要的争论点。二者在内容上比较一致，但人们争议的问题在于，现代历史所包含的内容更加广泛，它与殖民经历相关，但不仅限于此，那我们该如何描述这段故事呢？比如，我们应该优先叙述韩国为了实现民主化而进行的努力，还是优先叙述韩国经济发展的历史呢？当然了，二者都是韩国历史的核心部分。 

学校老师往往更具先进思想和民族主义精神，他们强调民主化进程，甚于经济发展历程。事实上，你喜欢哪一种史观，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殖民时期历史。右派是中间派，他们强调韩国历史上的经济奇迹，或是使韩国脱离贫困的工业化经济发展历程。回顾殖民时期，历史学家们更能意识到，殖民时期发生的变化最终促成了20世纪整个朝鲜半岛更大规模的现代化。 

然而，如果你更具先进思想，强调韩国历史上对独裁统治的抵抗和对民主的追求，那么你将更倾向于把殖民时期看作一段关于被压迫和反抗压迫的历史。 

夏赐 珍： 

刘一博士，您能简要概括一下台湾人是怎么学习殖民时期历史的吗？ 

刘一： 

1945 年后，尤其是 1949 年后，政府的目标是要证明台湾和中国大陆是一体的，所以从20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90 年代，甚至到 21世纪，历史教学的重点都是中国大陆的历史，而不是台湾本身的历史。因此，在戒严政府时期，也就是从1945年台湾与祖国大陆统一开始，持续到1987年的这段时间，政府强调台湾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日本殖民时期则是台湾从整个中华民族国家历史中分离出来的一个阶段。  

我想，人们质疑专制权力，其实也是民主化发展的一个过程。之后人们开始重新思考日本殖民时期。这一时期不仅仅是现代化或殖民统治的象征，还塑造了台湾汉族群体心中独特的历史经历。因此，这段历史是1945年之前台湾居民所共有的一段文化记忆，而1945年后从大陆迁来的群体或难民是感受不到的。 

我认为，在建立民主制度的过程中，台湾居民逐渐能在某种程度上决定自己的政府，人们也开始质疑日本殖民时期的意义，将其视为台湾民众身份认同的一部分。所以很多人不再把台湾的历史看作中国历史的一个部分，而是从台湾的原住民开始，再到移民和殖民浪潮，一直延续到今天。 

夏赐 珍： 

刘一博士，您能否谈谈，大众媒体和社交媒体如何影响了台湾民众对当今日本的态度？特别是在2022年7月这个特殊的时期。 

刘一： 

如今，日本流行文化以各种形式吸引着全世界，而台湾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经历了这一文化冲击，这也成为台湾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许多台湾年轻人对日本流行文化的抵触情绪不像在朝鲜半岛和中国大陆等东亚其他地区那样强烈。  

这并不是说台湾民众完全不抵触日本流行文化，但相较于韩国或中国大陆，这种情绪要弱得多。 

夏赐 珍： 

黃暻汶教授，我们在这次播客开始时谈到了这一点，但也许您可以进一步谈谈社交媒体和大众媒体的影响，尤其是它们如何影响了韩国民众对日本的态度？ 

黃暻汶：  

好的。在韩国，在社交媒体上，尤其是YouTube，总会有一些根深蒂固的声音。所以，即使是在你认为已经达成共识的问题上，你依然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观点，例如殖民时期的受害者视角，也就是从受害者的角度，来回顾殖民时期的痛苦经历和感受。其中有一些人认为，从那段殖民经历，甚至是更久远的历史中滋生的反日情绪要么不准确，要么被扭曲，要么失去了价值。 

换句话说，韩国应该抛开这些历史问题，把日本视作一个民主国家，一个美国军事联盟或地缘政治联盟内的一个自由民主国家。这并不是当下最流行的观点，但它很重要。在韩国媒体中，历史学家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们提供了各种不同的意见。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尽管有时可能会有些过头。我认为，历史学家的观点能通过这些流行媒体传达出来，这不仅能带来更多有趣的内容和事实，还会提供更细致入微的观点和更加复杂的视角。 

夏赐 珍： 

那让我们来看一下如今的形势，也就是2022年年中。黃暻汶教授，我想知道中国大陆统一台湾的意愿越来越强烈，这种态度对韩国和日本的关系有什么影响？ 

黃暻汶：  

我想这确实很复杂。你需要处理历史联系和历史情感，而这些可能与当今的地缘政治联盟现实相冲突。而且，当你谈论这三个国家时，他们的历史渊源不仅仅是数百年，甚至可以追溯到数千年。这些累积的历史影响了人们对20世纪和21世纪之间所发生事件的看法。所以很抱歉，除了承认这很复杂之外，我确实没有更好的答案。 

夏赐 珍： 

确实如此。刘一博士，我相信您会对中国越来越强势的态度，以及这对日本与台湾关系上的影响有一些看法。 

刘一：  

割让台湾是中国现代民族主义历史中的一个关键事件，再加上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一直在大力宣传民族主义，并把自己塑造成国家强盛和统一的推动者，所以，台湾和大陆的分离在中国的国家叙事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官方的解释是，台湾之所以不再是中国的一部分，并且如今成为一个独立的实体，是日本的殖民统治所导致的。 

实际上，这种说法与20世纪40年代中国国民党对台湾为何脱离中国的解释相一致。因此，那些主张台湾自治并希望获得国际承认的独立支持者，如今最为抵触的就是大陆推动的统一意图。他们认为，自己追求独立是对1940年代中华民国努力统一的一种延续性反抗。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认为日本是在帮助他们，以确保台湾的身份和地位不会被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统一计划所取代。 

因此，无论是在外交层面还是在民众层面，这都可能是殖民时期记忆淡化的原因，正如我们前面所解释的，在某些方面，这段记忆在殖民身份故事中确实有独特之处。台湾的一些势力认为，日本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帮助台湾保留自决权，甚至支持台湾独立的立场。 

夏赐 珍： 

我很享受这次讨论，真的太有趣了。黃暻汶教授、刘一博士，感谢您二位能够参加《倾听亚洲》。 

黃暻汶：  

谢谢。这是我的荣幸。 

刘一： 

也谢谢你，珍。 

夏赐 珍： 

我们今天的嘉宾是来自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黃暻汶教授、和来自亚洲研究院的刘一博士。这里是由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院出品的《倾听亚洲》。您可以在亚洲研究院网站找到有关本篇内容和我们其他所有内容的信息。请确保通过苹果播客应用、Stitcher、Spotify、Google播客或你常听的播客平台关注我们。请为我们评分和评论。这可以帮助新的听众找到节目。 

也请在社交媒体上为我们美言几句。本期节目录制于 2022 年 7 月 4 日。由Profactual.com 的凯尔文·帕拉姆（Kelvin Param）和 埃里克·范·贝梅尔 （Eric van Bemmel）制作。我是夏赐 珍。感谢您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