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李浩雨、蔡梦歌、璟山
2001年9月11日,美国“911”恐怖袭击震惊全球之余,还对后苏联时代的中亚国家——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一夜之间,它们从前苏联帝国边缘相对平静的地区变为由美国领导的全球反恐战争(GWOT)前线。为此,中亚各国政府同意美国及其盟国的军事设施进驻,为阿富汗战争提供领空和后勤支持,并在地区反恐和禁毒方面开展合作。
美国对中亚的介入重新激发了俄罗斯和中国对中亚地区的战略兴趣,并促使两国提出了新的区域治理倡议。最初,出于各自的目的,俄罗斯和中国都公开支持美国进驻该地区——俄罗斯设想成为美国的重要合作伙伴,而中国则利用全球反恐战争为其镇压新疆维吾尔族的行动正名。然而,两国都开始担心美国计划以民主化阿富汗为由,在该地区长期驻扎。因此,莫斯科和北京当局建立并扩大了自己的区域治理形式:发展安全组织(如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和上海合作组织),组建经济集团和签署倡议(欧亚经济联盟和中国的 “一带一路”倡议),并提出新的非自由主义准则,旨在抵制西方自由民主和公民社会观念的同时,避免以 “颜色革命”(即在前苏联国家和中亚及东欧地区等国家出现的带有政治变革性质的抗议运动)为借口,为日益加剧的独裁统治和镇压行为辩护。
在这个大国竞争日益激烈、治理架构多元化的时代,分析师和政策制定者提出了“多面主义”一词,意指中亚各国政府倾向于与所有大国保持良好关系的偏好。事实上,正如我2012年在《大博弈与地方性规则——大国在中亚的新争夺》(Great Games, Local Rules)一书中所写的那样,中亚各国政府本身在这场新的“大国博弈”中保留了相当大的自主性,因为他们可以接受来自多方的赞助,并让这些有意向的外部势力彼此相互博弈,以提升自己的国内政治地位,同时保证额外的经济利益。
在实践上,多面主义的具体形式在不同国家及其国家战略建设上都有很大不同。例如,吉尔吉斯斯坦这样的小国善于利用其地缘政治取得优势。2001年12月,吉尔吉斯斯坦政府同意在首都比什凯克(Bishkek)附近的玛纳斯国际机场设立美军设施基地;此后,又于2003年,允许俄罗斯在附近的坎特镇开设一个新的空军基地。2009年冬,时任吉尔吉斯斯坦总统库尔曼别克·巴基耶夫(Kurmanbek Bakiyev)甚至在美国与俄罗斯之间制造了一场“基地竞标战”,他向时任俄罗斯总统德里特米·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承诺将关闭美军设施,与此同时,又获得了俄罗斯提供的价值20亿美元的紧急贷款和投资计划。然而,就在收到俄罗斯第一笔款项并宣布关闭美军基地几周后,巴基耶夫就与美国达成了一项为期五年的新协议,美国承诺将支付更高的设施基地租金,并让吉尔吉斯斯坦政府从基地的相关燃料合同中获利。
并非所有中亚国家政府都以如此明显的方式谋求利益,但外界普遍认为,华盛顿、莫斯科和北京以及欧盟、土耳其、印度和日本等其他国家的外部势力及因素不断增加,的确为中亚各国政府提供了相当大的回旋余地和政治自主权。
尽管多面主义被多国政府普遍视为战略目标,但实现多方合作和多方支持的实际能力却取决于某些结构性条件。美国在安全相关问题上与和北约达成合作,为阿富汗战役中的盟友提供了安全援助和经济利益,并为他们营造声势。正是这种安全合作促使了俄罗斯和中国政府加快深化自身区域倡议的动作。
然而关键在于,这股外部力量的平衡仅仅持续了不到二十年。2014年,美国从马纳斯(Manas)的军事基地撤军,同年又爆发了乌克兰冲突以及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吞并。这一切引起了中亚各国的警觉,加剧了他们的担忧,认为俄罗斯潜在的干预主义思维和乌克兰式的街头革命可能会造成国家动荡。几乎同时,中国宣布于2013年9月份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Astana)启动一带一路倡议(BRI),以加强与该地区的接触和参与度。如今,涵盖了六条经济走廊规划的一带一路倡议成为了中国与其他地区经济与安全合作的焦点,而中亚地区正位处其中三条经济走廊的核心地带。除了修建刚需的基础设施,如铁路、公路和能源管道,一带一路倡议也一直在建立对中国友好的共同规范和治理标准,且北京当局也加强了涵盖整个地区的安保力量。尽管美国和其它西方势力对中亚地区的控制正逐渐弱化,西方的政策制定者和分析师仍然固守着这样的观点,即中亚各国仍然希望和西方世界保持有利关系,“多面主义”局面将持续下去。
然而,在过去的一年中,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以及哈萨克斯坦的一月危机,这两个重大事件凸显了中亚地区决定远离西方轨道、与俄罗斯和中国建立更近距离同盟的决心。
告别阿富汗: 美军的撤离与各军事基地的拒绝信号
在美国总统乔·拜登宣布即将全面撤军后,美国支持的阿富汗政府于2021年9月迅速垮台。这一速度或许让西方官员措手不及,让人联想到越南战争结束时美国撤出西贡的情况,将这两次撤军进行比较。然而,地区大国们早已为美国撤军后的时代做好了准备。与2001年的情况不同,彼时美国势力进入阿富汗时,塔利班已被几乎所有政府边缘化,但在2021年阿富汗仍然参与了大量非西方地区的组织和倡议。例如18 个月前,俄罗斯再度成为重要的外交参与者,并主持了阿富汗内部的和解会谈,与此同时,北京当局则一直在与塔利班谈判,商讨一旦塔利班夺回政权后可能会开展的合作,包括可能为阿富汗的公路网提供的资金。几乎所有的中亚国家在面对新政府时都迅速站在了务实的立场上,尽管他们都对自身的边境稳定感到担忧,但考虑到其他因素还是选择了接受现实。唯一的例外则是塔吉克斯坦,该国总统埃莫马利·拉赫蒙(Emomali Rahmon )谴责喀布尔新政府排斥塔吉克族人。但尽管言辞严厉,拉赫蒙的边防军还是将数千名难民送回了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也没有成为阿富汗流亡反对派活动或计划的中心。
随着美国军队及其人员从摇摇欲坠的阿富汗局势中仓促撤离,北京和莫斯科当局都相当明显地亮出了自己的实力。今年8月,中国政府在塔吉克斯坦举行了为期八天的反恐演习,备受瞩目,并在几周后,与塔吉克斯坦当局达成协议,保留对阿富汗边境附近一处安全设施的控制权,并建立第二处联合设施。俄罗斯政府则于2021年夏秋之际,在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的支持下,在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边境附近举行了一系列大规模军事演习。虽然两国都没有立即在外交层面对塔利班政权予以承认,但中国仍提供了紧急人道主义援助,两国都对保持务实关系,并继续开展区域经济倡议表示支持。值得注意的是,在西方外交使团撤离人员和工作人员的同时,中国、俄罗斯、伊朗和巴基斯坦保留了四国驻喀布尔大使馆。
随着撤军行动的开展,美方试图独立与中亚国家进行新的驻军协议谈判,但最终未能成功。据报道,美方尤为希望在中亚国家建立驻军点,以保留进行反恐活动的能力,包括在阿富汗进行无人机侦测。2021年6月,美国总统拜登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在首次总统峰会上提出了这一议题。据悉,美方这一要求遭到普京拒绝,俄方在随后的几周内继续向中亚国家施压,要求它们拒绝美方提出的任何关于驻军权的请求。
这种与驻军基地相关的地缘政治策略所蕴含的象征意义显而易见:20年前,美国曾在中亚地区组建了一个庞大的联盟,用以支持其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和战后国家的建设。中亚地区安全问题的主要参与者果断拒绝了华盛顿当局进一步获得该地区的安全准入,他们认为,在该地区持续存在的威胁要比塔利班复兴再次掌权更大。
哈萨克斯坦:地区稳定的基石崩塌
当世界还在消化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带来的地缘政治余波时,2022年1月,哈萨克斯坦发生了一起更加令人意外的事件,轰动了整个中亚地区。哈萨克斯坦作为中亚领土面积最大、财力最为雄厚、能源最丰富的国家,在广受赞誉的前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的领导下,长期以来一直树立着外交政策稳定务实的现代化岛国形象。自1991年独立以来,纳扎尔巴耶夫亲自督导了上世纪90年代哈萨克斯坦的国家建设和首批石油交易,并因放弃了苏联时期的核武器库而备受各界好评。纳扎尔巴耶夫精心打造的哈萨克斯坦主权独立的守护者形象在2019年受到了赞扬,他通过精心策划的政治举动,将总统职位让给了自己长期的政治伙伴卡西姆·乔马特·托卡耶夫(Kassym Jomart Tokayev),并将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更名为努尔苏丹以示尊敬。然而,纳扎尔巴耶夫仍然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他和他的家人在幕后依然保持着很大的影响力。
一月初,哈萨克斯坦西部石油城扎纳奥津(Zhanaozen)爆发了抗议活动,该地曾在十年前发生过石油工人暴乱,原因是液化天然气价格几乎在一夜之间翻了一倍,而液化天然气又是大部分车辆的燃料来源。此次价格上涨确有事先计划,是政府放宽能源价格和引入电子商品交易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抗议者声称,他们没有得到足够的补偿,来弥补价格翻倍造成的损失。类似的抗议活动蔓延到了哈萨克斯坦的其他城市,群众对政府腐败、贫富差距过大和失业问题表示抗议。在哈萨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图(Almaty),成千上万人涌上街头,公开高喊口号,反对纳扎尔巴耶夫和现任总统托卡耶夫在实施改革方面的无所作为。
随后抗议情绪逐渐恶化,形式也愈加暴力,人群涌入阿拉木图市政大楼,纵火点燃了警车和执政党的地区分支机构。一些报道点明,这一切的背后或有煽动者和有组织犯罪分子的存在,并可能是由支持纳扎巴耶夫的党派安插、以试图夺回他们的权力。托卡耶夫谴责所有抗议者都是“恐怖分子”,并在争议中派出他手下的安保组织进行“无预警开火”。此外,托卡耶夫还以叛国罪名逮捕了纳扎尔巴耶夫的政治伙伴,兼哈萨克斯坦情报部门负责人,曾两度就任总理的卡西姆·马西莫夫(Karim Masimov)。
由于局势似乎演变为一场精英阶层之间的暴力冲突,托卡耶夫总统按照《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中的第四条款,向俄罗斯政府请求共同防御,派遣维和部队以恢复街头秩序。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Lukashenko)和俄罗斯总统普京甚至直接加入了之后的的紧急磋商。担任该组织轮值主席的亚美尼亚总理尼古拉·帕什尼扬(Nikol Pashinyan)表示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将立即派遣维和部队。俄罗斯政府为这支2500人的维和部队提供了绝大多数兵力。
令人震惊的是,普京毫不迟疑地作出了介入哈萨克斯坦局势的决定。这标志着集体安全条约组织迎来了首次海外干预行动。此前,西方仅仅将该组织视为一个“空谈机构”或虚拟组织,无法在成员国请求时进行及时干预。例如,在2010年吉尔吉斯斯坦南部的吉尔吉斯族和乌兹别克族之间产生种族矛盾,2020年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因纳戈尔诺·卡拉巴赫问题而爆发冲突,以及2021年阿塞拜疆入侵亚美尼亚边境,当时的涉事各国都请求该组织进行调解,但是,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官员引用法律条款,指出这些干预请求已经超出了其职能权限,但实际上,是俄罗斯政府在地区冲突中犹豫不决。
然而,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为俄罗斯总统提供了展示自己作为地区安全和秩序守护者的完美机会。普京将哈萨克斯坦的动荡缘由归于“外部介入”,暗示其类似于西方政府支持的 “颜色革命”。实际上,被派遣至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部队并未真正与抗议者对抗,而是象征性地被派往卫护包括阿拉木图机场和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在内的战略设施。然而,更重要的是,俄罗斯政府的迅速介入向所有尚在摇摆不定的哈萨克斯坦安全部门传达了明确信号,莫斯科当局坚决支持托卡耶夫作为合法政府首脑。随着国际政府和人权组织对近乎无差别射击合法抗议者和大规模的逮捕行动纷纷表示担忧,普京明确表示支持托卡耶夫,并强调派遣维和部队的主要目的是保护和维护该地区的专制政权。
目前,各方尚不清楚普京对陷入困境的哈萨克斯坦总统提出了什么要求以达成此次介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hony Blinken)评论说,俄罗斯部队一旦抵达,“有时很难让他们离开”。然而,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官员在几天后宣布维和任务已完成,维和部队将在几天内撤离。此前,担心托卡耶夫将哈萨克斯坦主权拱手让给俄罗斯的声音,已转为此次维和行动凸显了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灵活性和效率。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甚至威胁性地警告已于2012年退出该组织的乌兹别克斯坦——应从此次哈萨克斯坦动乱和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有效应对中“吸取教训”。
这次干预的地缘政治意义的确反响广泛。哈萨克斯坦前总统纳扎尔巴耶夫花了数十年时间巧妙地为自己塑造了作为哈萨克斯坦主权、稳定和独立捍卫者的形象,而他亲选的继任者,转头便在一场未遂的街头抗议争权事件中求助于俄罗斯。虽然中国政府最初将哈萨克斯坦发生的抗议活动描述为“内部事务”,但于不久后支持俄罗斯政府对此次事件的干预,并表示愿意通过上海合作组织(SCO)等途径保护哈萨克斯坦免受“三股邪恶势力”(恐怖主义、分裂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的侵害。有人猜测,背后原因是哈萨克斯坦与中国的重要能源及其他经济利益紧密相关,这可能会引发俄罗斯和中国在中亚地区更为激烈的竞争,但事实再次证明这种猜测是毫无根据的。
中亚的多面时代何去何从?
哈萨克斯坦动乱的后续影响引发了关于哈萨克斯坦多面外交政策,以及该地区地缘政治定位前景的公开辩论。一些评论员推测,哈萨克斯坦的多面主义外交可能已经趋近终结,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即使是哈萨克斯坦政府也绝不会接受莫斯科方面的高压指令。
然而,就像2021年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的带来的后续发展一样,哈萨克斯坦事件也突显了一个新的地区现状:在美国缺席的情况下,由俄罗斯和中国主导的地区安全组织正在承担维持地区稳定和提供秩序的主要职责。的确,中亚国家领导人可能仍然偏向于与美国及其西方盟友建立更紧密的关系,尤其是在俄罗斯和中国加强了自身的地区角色后,但中亚国家领导人的这些偏向似乎不再符合该地区权力平衡的变化。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美国军事在中亚地区的存在,刺激了俄罗斯和中国在新地区影响力的初步发展,这一事实也是对美国在该地区投射力量进行了回应与修正。但现在,中亚地区的秩序、治理和规范主要来源于新的组织与项目。在2001年9月11日之后,中亚地区曾深受美国以及同盟势力的影响和塑造,然而现在中亚地区正在成为后美国世界地缘政治走向的一个力证。
图片:2019 年 11 月,哈萨克斯坦总统卡西姆·若马尔特·托卡耶夫与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鄂木斯克。图片来源:维基共享资源(WikiCommons)/克里姆林宫(Krem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