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吳佳敏(Charmaine Ng), 方宥臻(Salvador Fang)
「純素主義」泛指在飲食和生活方式上摒棄動物產品,例如肉類、魚類、奶類、蛋類、皮革和皮草。純素主義正在興起。越來越多的餐廳提供純素選擇,超級市場出售更多植物性食物,而「純素」這個詞亦出現在林林種種的產品,如牛仔褲和止汗劑等。根據彭博調查估計,全球植物性食物市場在2020年代內將會超出 1620億美元,澳洲、英國和美國的純素食人口增長說明了純素主義在這些國家逐漸變成常態。
然而,純素主義仍然是一種邊緣化的行動,其中純素者可能不足全球人口百分之一。此外,關於純素主義的研究大多僅限於澳洲、英國、美國、以色列和包括瑞典及德國在內的歐洲國家。這不是說純素主義運動在其他地方並不活躍,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在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純素主義和動物權益現時有跨越國界的進展。若純素主義要發揮潛力成為一個能夠共同促進人類和非人類動物權利的運動,且在氣候變化的解決方案中發揮作用,我們必須把焦點集中在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的純素主義者所做的工作上,同時在純素研究及純素主義運動中除去歐洲中心主義。
什麼是純素主義?
大部分研究發現,人們出於對動物、個人健康或環境的關注而選擇純素生活,雖然人權、減少世界飢餓,以及宗教信仰亦是促使人們成為純素主義者的原因。然而,在絕大部分情況下,動物權益是素食主義最常見的主因。事實上,「純素主義」一詞誕生於 1944 年,當時一群純素者脫離素食協會並成立了純素協會,聲稱素食主義不足以應對雞蛋和奶製品行業對動物的剝削。今天,純素協會給予純素主義一個最普遍的定義,即純素主義「作為一種哲學和生活方式,旨在盡可能地排除出於食物、衣服、或其他任何目的而對動物進行的任何形式的剝削和虐待」。隨著時間的推移,純素主義已經與環保主義交織在一起,因為據悉畜牧業的溫室氣體排放量為全球的14.5%,並與砍伐森林、喪失生物多樣性及水污染等等的環境問題息息相關。此外,關於植物性飲食的健康益處和食肉(尤其是加工紅肉)的潛在健康風險的科學文獻對人們的飲食習慣有一定影響。純素研究的學者們也連結純素主義和其他社會正義運動,例如女性主義和反種族歧視運動。
鑑於純素主義的目標大多數都是利他的,以及純素研究先進的特性,純素主義經常與政治左翼深深交織在一起也並不足為奇。研究表明,大部分純素者的政治取向是左傾的,其中有些人將純素主義概念化為左翼實踐或政治團結的一種形式。純素主義如何與其他運動互相適應仍然是引起激烈爭論的課題;純素主義並不完全屬於「社會運動」的範疇,因為它主要是一種個人實踐,通常只與社區有鬆散聯繫,而非正式組織。再者,許多人採取純素飲食是為了改善自身健康,而非帶有政治目的。正因如此,一些學者認為純素主義應該純粹地定義為一種「實踐」,其與社會變革沒有直接聯繫。但在「飲食性」和「政治性」純素主義之間也存在複雜的關係,當飲食性純素者一旦過渡至蔬食生活方式,就更有可能擁護純素主義的政治動機。將純素主義定義為「生活方式運動」聽起來可能更優雅。「生活方式運動」一詞由亨弗勒(Haenfler)、約翰遜(Johnson)和瓊斯(Jones) 在其 2012 年的文章中首次提出,指「有意識且積極地促進一種生活型態或生活方式,作為促進社會變革的主要手段」。生活方式運動有三個特點:提倡將生活方式作為社會變革的主要方法;結構上分散;以「培養道德上一致的、對個人有意義的身份認同」為中心。廣義而言,純素主義可以包含在由國際法教授和人權運動者理查德·福爾克(Richard Falk)提出的「全球公民社會」中,即全球公民社會由全球各地的行動者組成,共同致力於各種事業,包括「尊重和欣賞文化多樣性,並在反對殘忍、暴力、剝削和環境惡化的鬥爭中銘記人類團結和全球團結」。
「蔬食」歷史
更複雜的是,蔬食生活——有些意識形態與純素主義十分相似——在歷史上各個地區都曾經存在。古希臘的幾位哲學家,如畢達哥拉斯和亞里士多德,提倡素食飲食,而且許多亞洲國家在歷史上亦有實行素食飲食。例如,印度以低肉類消耗量而聞名。印度的兩個主要宗教——印度教和佛教,都有禁止傷害動物的戒律。但在印度,素食主義仍然與壓迫的階級制度和反穆斯林情緒關係密切,印度教中能實行素食飲食的大多屬上層階級,因素食飲食與純潔和權威有所關聯。這種圍繞著素食的社會歷史背景意味著現今的純素運動經常與印度教至上主義者混為一談或被他們利用,作為壓迫印度少數群體的手段。儘管這些悠長的素食歷史證明了純素主義起源於全球許多國家,但正如純素研究學者伊娃·海法·吉羅(Eva Haifa Giraud)所指,「在特定宗教和文化背景下放棄使用動物產品並不能完全地反映到當代的『純素主義』上」,關鍵是這些歷史沒有同化成當今純素主義的原型迭代。
同樣,日本也是一個在政府強制執行肉類禁令方面有悠長歷史的國家。第一個肉類禁令於公元 673 年頒布,禁止食用馬、狗、雞和猴子,很可能是為了促進水稻種植和勸阻人們在春夏季節打獵。其他肉類禁令則有從經濟到宗教等方面的各種動機。然而,當 1680 年至 1709 年在位的幕府將軍德川綱吉頒布反對剝削動物的全面佛教非傷害法令(旨在保護所有動物,從狗隻到魚類)時,這些法令極具爭議性並鮮有成效。威廉·帕克·布雷徹(W. Puck Brecher)在他的著作《日本傳統中的動物護理》(Animal Care in Japanese Tradition)中指出,日本當地的宗教通常鼓勵善待動物,這與猶太基督教的教義形成鮮明對比,長期以來,這些教義因助長了人類「統治」動物的壓迫性觀念,受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等的批判性動物理論家批評。可是,在整個禁令期間,人們仍一直食用肉類和魚類,引用布雷徹的一句話:「動物對人類的利用價值持續遠超其認知的內在價值」。日本的「素食主義」歷史置於經濟環境下,使高肉類飲食變得不切實際,而宗教環境則提倡素食主義,但未能完全禁止對人類生活至關重要的肉食習慣。此外,雖然日本佛教料理的悠久傳統——精進料理是日本歷史和文化中「素食主義」的一個具代表性的例子,但精進料理一直是一種邊緣化的做法。如今,精進料理一直被僧侶們食用,並在寺廟和特色餐廳作為高級菜餚供應。吃肉無疑成為現代日本的常態。
日本的純素主義
線上雜誌《素食者天地》(Vegewel)2021年的一項調查顯示,2.2%的日本人奉行「純素生活」。而根據2019年的調查結果,該數據超過了自我認同為純素者的1%澳洲人。然而,針對「純素者」的標準定義需要更多的調查。日本純素非營利組織日本素食計畫(Vegeproject Japan)的創辦人兼領導人川野陽子(Kawano Haruko)表示,女性、青年與學生是日本純素運動中最具代表性的群體,此說法也符合世界素食人口的構成。不過,在遊客與外籍住民的眼中,今天的日本仍是一個對純素與素食者不友善的國家。許多部落格和 YouTube 影片都提及了食品中魚、動物膠、奶製品和動物提取物的普遍性,加上供應純素及素食顧客的餐廳極少,這也是在日本難以實踐純素的原因。語言隔閡以及對「素食主義」與「純素主義」概念的陌生帶來了挑戰,日本人對「素食主義」和「純素主義」也持有不同的見解。日本針對素食主義的學術資料為符合外國遊客的需求,大多將其歸類於旅遊業的議題之一。事實上,2021年東京奧運會期間,日本各地餐廳和政府為因應湧入的純素顧客準備了植物性飲食菜單。純素飲食代表了日本「飲食多樣性」的其一需求,但其與清真飲食、猶太教潔食及過敏友善等飲食目前都還沒能完全實現。
日本對素食主義的研究非常有限,過往大多的研究都沒有經過同儕審查,即發表在大學學刊上。不過,這些初步研究表明,素食主義的社會因素似乎是日本素食與純素者所面臨的最大問題。研究學者角田尚子(Sumida Naoko)2011年對八名素食者進行的研究發現,幾乎所有人的飲食都曾受到認為素食本質上不健康的家人、朋友或同事「干涉」。有些參與研究的人只有受到負面評論,但有些人則被迫在家庭聚餐上吃肉。還有一篇學刊論文發現,素食者面臨受同齡人的批評、孤立,甚至是與非素食者建立關係的挑戰。尤其當聚餐時吃肉成為日本工作文化的重要一環,在聚餐和公司活動上吃肉的壓力為在日本實踐純素增添了困難。許多素食者也因此在與他人共餐時放棄他們的飲食需求,以維護人際關係。 在日文中,這類人被稱為「 不嚴格的素食者」,也就是英文中的「彈性素食者」或「少肉主義者」。
川野陽子認為日本的純素者受到污名化。 事實上,具影響力的日本網路名人兼 4chan 和 2chan 匿名論壇的創立者西村博之(Hiroyuki Nishimura)在批評純素主義時直言,稱其不健康,甚至是種流行、癡迷。YouTube 純素主義者小林大樹(Taiki Kobayashi)將此觀點判定為日本普遍「墨守成規」和拒絕改變的特性,有如日文諺語「棒打出頭鳥」。然而,角田尚子在2011年的研究表示,該問題可以歸因於日本教育體制所散佈有關食物「常識」的規範問題。在日本,絕大多數中小學都實施標準化的學校午餐(又稱「給食」),這是教育孩童尊重與感謝食物的方式,不過學校只提供學生同樣的餐點,就算有純素或素食,選擇也很少。日本東京淺川國小在2021年成為首間定期提供素食餐點的學校。儘管日本人在日本民眾和社會的通俗印象中,極度重視集體和諧的理念,但至關重要的是要瞭解到社會反對聲浪和非主流文化皆是日本社會的重要部分。日本的純素主義正是一種非主流文化,顛覆了主流對營養的理解以及對人與動物關係的主流觀念。
「行動主義」對日本純素主義者的影響
日本純素主義正以緩慢的速度興起,除提供素食餐點的 3000多家商家和餐廳外,還有許多純素和素食活動、線上和線下純素社群以及純素非營利組織。舉例來說,非營利組織日本素食計畫以擴大日本的純素選擇並提高對純素主義的認識為目標,堅持純素主義為「尊重多樣性、環境、動物生命以及人類健康」社會的重要一環,該組織開發實用性十足的日本素食指南 VegeMap,平台上能查詢到提供英日文素食餐點介紹的餐廳,也發起食品純素認證,上述兩者都是奠定素食基礎的重要部分。另一個非營利組織日本純素社群(Japan Vegan Community)為純素者和對純素主義感興趣的人舉辦活動, 還創立了線上素食雜誌。純素廚房(V Cook)受此組織的支持,發布純素食譜和滿足純素者營養需求的資訊。日本國內非營利組織亞洲動物聯盟(Animal Alliance Asia)使得純素者成為提倡動物權的重要主力,為機構提供資源和資訊,並建立跨國團結,以創造「更多元、包容與文化契合的亞洲運動」為使命。
為減少純素者和非純素者之間的二元對立,日本純素組織正努力提倡在「實際且可行」的範圍內成為純食者。儘管支持廢除動物農業的純素者可能不會贊成接受食肉的任何方式,但動物保護名人——人道聯盟(The Humane League)的創辦人尼克·庫尼(Nick Cooney)表示,對純素主義採取更溫和的方法被證實較可能有更持久的影響。事實上,強硬的純素激進主義就算在較容易接受純素主義的澳洲社會也常遭受嘲諷,更別說在純素主義被高度邊緣化的日本了。日本純素社群鼓勵對純素感興趣的人可以盡可能選擇純素食;亞洲動物聯盟鼓勵參與動物推廣,而非要求以純素主義為首要條件;日本素食計畫則側重於通過合作和教育增加純素的選擇。不過眼前的目標應是讓純素主義在日本社會先有一席之地。這些相關組織證明了「軟性」純素行動主義著眼於以相關事業連結和團結社會,如何在純素主義與不消費動物的複雜歷史交織一起,甚至在純素主義尚未被接納為文化上的生活方式之一的情況下,做出有意義的改變。
日本純素主義在許多層面上與「生活方式運動」定義吻合:以生活方式的選擇作為社會變革的主要途徑、結構分散、並涉及個人與集體身份的塑造。然而,隨著日本非營利組織鼓勵「彈性素食主義」,加上初步研究表明許多純素者選擇不公開其純素主義生活方式,或受社會壓力而無法將其價值觀實踐於生活中。在日本,純素主義的「身份認同」可能受到打壓。這些案例闡明了文化價值觀的衝突會嚴重影響嚴格純素飲食的實踐與維持。日本純素主義因而引發了一個問題:除了實踐外,純素主義該如何被定義?也許純素主義可以更好理解為,如同女性主義作為「取向的連續體」,而非兩極化的族群。無論如何,若純素主義欲展現作為抵制「殘忍、暴力、剝削和環境惡化」全球運動的可能性,純素協會所定義的「實際與可行性」都需加以推廣。
未來走向
為實現永續飲食系統,預估全球富裕國家肉類消耗量需要減少75%,因此,植物性飲食在維持當前全球人口的人類生活中非常重要。2019年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PCC)認為「飲食改變」是處理氣候變遷最有效的應變措施,其中純素飲食被證實依平均水準而言具有減低碳排放量的最大潛能。先撇開環境問題不談,工業化畜牧並不關心動物的健康和自然壽命,只為繁殖動物來產出更多產品。這些動物長期甚至終生被關在狹窄、滿地糞便的牢籠裡,其情緒、覓食、攝食或玩耍等自然行為都不被理會。工業化畜牧將動物視為人類可以擁有並從中獲利的物品,而當這些動物生長到可以屠宰、或不再能以可觀的速度產出時即遭到遺棄。
人類與賴以生存的地球和居住於此的各種生物之間如何建立聯繫?這是一個需要跨國對話的全球性問題,在對話中認可不同文化背景,並接納和欣賞多樣觀點。日本純素主義的深入研究仍急需探討,但不論多緩慢,日本的純素者正透過對話、教育和激勵改變來促進非人類動物的利益。
圖片:素食壽司捲 來源:Tony Webster/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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